秋红
周志祥
四姑镇的北山村,有个自然湾叫凡冲,只有几户人家。它座落在大山深处,掩藏在山峦的皱褶里。春去秋来,凡冲和它的乡亲终日沐浴着大山赋予的恬静与温存。
然而,一条蜿蜒的灰白水泥路从山脚下的红叶广场,沿着陡峭的山势,经过凡冲门前,一直冲到了山顶。水泥路爬过道道山梁,又东去南下。峰回路转间,途经革命洞、韩相寺、羊角山、杨松故居、四姑墩遗址,又回到红叶广场,构成独特的四姑镇“两红”环形旅游公路。
公路开工那段日子,挖掘机、推土机等大型机器开进凡冲时,村里的大黄狗撕心裂肺地狂叫了好几天;鸡群飞上稻草垛、树桠叉,都伸长金黄的脖子,惊恐地四处张望。机器铲平了挡住凡冲几辈人出行的山坡,铺设了由南向北、由低到高的通天大道,凡冲湾从此豁然开朗。孩子们觉着凡冲的天空宽广了,看山下世界的视野也开阔了;老人的心敞亮了,总是眼含热泪地感慨,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宽敞便捷的道路修建成功,搅乱了凡冲以往的宁静。从前,小小的凡冲,仿佛被尘世遗忘,犹如世外桃源,与世隔绝。春来山花烂漫,落英缤纷,秋到红叶遍布,层林尽染;叮咚溪水,终年不息,崎岖小径,曲折悠长。凡冲,是那么幽静秀丽,却从来都无人问津。如今,现代化的公路和古老的村庄交相融合,吸引了来自远方的游客。凡冲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坐在家里,都能看见水泥路上车来车往的喧哗。秋红总喜欢在放学后,搬出小桌凳,放在家门口,边写作业边看从山下开来的汽车。那是从城里驶来的平凡的汽车,却是她十二年来从未走出凡冲而觉得新奇的事。平素就算不写作业,就算没有汽车经过,秋红也要对着那条新路,坐上半晌。
秋红的爸爸妈妈常年在城里务工,她带着弟弟,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也许山里的孩子天生拥有与大山一样的情怀,虔诚而勤劳,豁达而勇敢。秋红小小年纪,就挑起家庭的重担,上山砍柴,播种收割,洗衣做饭,都称得上是能手。自爷爷左手不幸骨折后,她每天忐忑不安,却又无能为力。她想去山上采些蘑菇,打些板栗,或是别的山货,卖给前来观赏红叶的游客,换些钱,给爷爷买好吃的,能让爷爷快点好起来。
朝霞初露,晨露朦胧,山村宛若仙境,远山和五颜六色树叶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秋红提着竹篓进了山林。秋日正午的阳光在清凉的山风中,显得更加温暖。迷雾散尽,秋红提着装满竹篓的板栗和新鲜的蘑菇,顺着水泥路去往红叶广场,那里是游客的集散地,她要将这些山货卖掉,换些钱来。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做买卖,她想起广场上的大人们拿土特产卖给游客讨价还价,她有紧张和胆怯,但一想起爷爷的手,她又很快镇定下来,洋溢出天真的笑容。秋收后的田野,似乎有些枯乏,但远山红遍,一棵棵婀娜多姿的乌桕却以如火如荼的气势,屹立在田间地头,闪耀着色彩斑斓的光茫,又是格外的烂漫。秋红迈着轻快的步伐,像燕子从山岗飞向原野。一条乌黑发亮的马尾辫如绸缎般在她身后荡漾,头上的蝴蝶结像一片红叶在闪动,惹人注目。她只想尽快卖掉这一篮东西,下午好再到上山去采摘更多的山货。
“小姑娘,篮子里的蘑菇是卖的吗?多少钱?”一辆黑色小汽车迎面缓缓停下,开着的车窗里坐着一位穿军装的叔叔。
“解放军叔叔!”秋红惊讶地叫起来,显得异常的激动,“你不是天安门前……走路……扛枪……弟弟天天看电视上的那个……”
“哦——”解放军叔叔有些迟疑,“你说的是国庆阅兵吧!”
“嗯!”秋红微笑着点点头,眼神充满稚气,但还是惦记着要卖蘑菇的事,“哦,这些你都要吗?”
“是的。”
“那你看着给吧,都山上采的!”秋红露出会心的微笑。
“好吧!”解放军叔叔也笑着,“你是哪个湾的?”
“嗯”,秋红翘起下巴,示意山腰处的家,“凡冲。”
“好,这些我都要了,上车吧,正好我要去凡冲,带你回去。”
秋红犹豫片刻,解放军叔叔下了车,打开后车门,她才兴奋地爬进了车内。这是秋红第一次坐小汽车,而且行驶在家乡新修的马路上。汽车缓慢平稳地移动着,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早已陶醉,秋红感觉像是梦里的场景,自己变成了一只红蜻蜓,翩跹地飞行在家乡的原野。车窗外或青、或黄、或紫、或红的乌桕树叶,衬着碧绿的麦田和苍翠的远山,像一幅流动的画卷,惹人沉醉。她第一次突然觉得,故乡,原来是这么美丽!
汽车在田地间绕过几道弯,又上了几次缓坡,停在凡冲古老瓦房前的坪地上。秋红跳下车,弟弟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正数着过往的车辆。见放军叔叔和姐姐一起回来,弟弟立刻站起身来,诧异地揉了揉眼睛。
爷爷从屋里走了出了,左手缠了纱布,挂在脖子上。解放军向爷爷说明来意:他是回家探亲,顺便来凡冲看一位战友。爷告诉他,他的那位战友退伍后去了广东,后来带了个女朋友回来准备结婚,可女孩嫌山旮旯太穷,转头便走,他也随即离去,几年都杳无音讯。
解放军沉思片刻,起身准备离开,爷爷要留他吃午饭,弟弟也急忙拉住解放军的衣襟,“叔叔,吃了饭再走吧,奶奶给爷爷煨了土鸡蘑菇汤!”看着弟弟真诚的眼神,他有些盛情难却。
临走,弟弟又拽住了解放军的衣角:“叔叔,你还会来吗?”“来!一定会来,你在家要听爷爷奶奶姐姐的话,你是男子汉——”他蹲下来,亲切地抚摸着弟弟圆圆的脸蛋。
“叔叔,你开车走山上新路吧,山上可美了,还能顺便参观革命洞和杨松故居呢!”秋红拿着抹布从厨房走了出来。
“好!”
午后,秋日融融,温暖如春。一家人目送解放军叔叔离开后,秋红挎着篮子,顺着水泥路上到山顶的树林里,她要再多捡些板栗或蘑菇回来,好换更多的钱。
傍晚,斜阳金色的余辉撒向山川,大地的颜色更加浓墨重彩。远山如黛,五彩的树叶层层叠叠,仿佛披上薄纱,朦胧而缠绵。青砖黛瓦掩映在丛林深处,炊烟缭绕,灯火阑珊,灰白的水泥路宛如银蛇在山林缠绕。鸟语虫鸣,晚风从林间袭来,秋红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并不害怕大山的夜幕吞噬了白天一切的美景,吞噬了村庄,也吞噬了自己,秋红脸上总是荡漾着质朴的笑容,乐观地面对生活。她怀揣着满满的收获,行走在下山的马路上,这样情景,在她幼小的心灵中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她很庆幸,不必再像从前一样,在漆黑的夜里,钻进密密麻麻的荆棘丛林,穿越坎坷山地回家。现在,她可以肆无忌惮的在宽阔的公路上或奔跑,或漫步!
“姐姐——”,秋红隐约听见弟弟在山下叫喊。她转过山凹处,只见一点亮光在山下闪烁。那亮光忽隐忽现地移到了山腰,又渐渐升上了湛蓝深邃的天空,与星辰浑然一体。
“姐,天黑了,你不怕么?”弟弟问。
“不怕!你呢?”秋红拉着弟弟的手说。
“我也不怕,解放军叔叔说了,我是男子汉,要勇敢!——姐姐,你说,叔叔还会回来吗?”
“会的!叔叔说,我们这里会越来越好的!到那时,爸爸妈妈也一定会回来的,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
夜色迷蒙,宁静而空旷的山谷回荡着稀碎的狗叫声,秋红早已酣然入梦。梦里,她变成了一片秋天的红叶,飘飞在凡冲的上空,衬着瓦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明媚的阳光,久久回旋。
【附】周志祥在读本科,大悟县四姑镇桥边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