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红色土地

　　公元1984年11月初，从京广线上的广水车站，走下186位将军。汽车向东驰行17公里，便进入大悟县城，每一位将军都禁不住心头的激动：到家了!

　　家，这就是一批革命者日夜思念的家!当年就是这里燃起了农民起义和土地革命的烈火，燃起了华中抗日斗争和人民解放战争的烈火，就是从这里走出了一批又一批高举红色旗帜的杰出英雄。这里是一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这里是一片被战火烧焦的土地。常言革命者四海为家。老红军，老新四军，老八路们，可能年年月月日日夜夜寄予热切思恋的故土呵，这才是他们心目中最最难忘的革命老家!将军们回来了，离家多年的优秀儿女回来了，故乡展开了他母亲般宽阔温柔的怀抱。土地是红褐色的，山林是青灰色的，山路还是那样曲折盘亘，山泉还是那样明澈清亮。这就是大悟呵，这就是应该用心与她相吻，用心与她拥抱的地方!

　　大悟没有忘记亲爱的将军，将军没有忘记亲爱的故乡。还有将军们深深思念着的，被这片土地永远拥抱着沉睡不醒的，是成千上万烈士的英魂。就是将军们从祖国各地回到大悟的时候，11月6日，“鄂豫边区革命烈士纪念碑”落成典礼在这里隆重举行。

　　巍巍纪念碑，矗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国家主席李先念发来了专电，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廖汉生代表党中央从北京赶来主持典礼大会，王首道将军送来了自己最新著作，徐向前、王震等老前辈都发来专函，中共湖北省委、湖北省人民政府书写了纪念碑碑文。186位将军敬献了花圈，还有无数在这块土地上挥洒过青春热血的老战士，敬献了心的祭礼。

　　应该献给这里的——英雄的土地!英雄的人民!英雄的先烈!英雄的将军!这当然是我们最好的献辞。

　　将军归故里，心潮逐浪起。一路坎坷，一路回首，一路严峻的现实，虽然闻不到当年的战地花香，却压沉了将军们的心。就让我幼稚的笔触从这里开始，跟随将军们的故乡行。

　　上篇 历史启示录

　　伍修权将军说：大悟是水泊梁山，是出英雄好汉的地方!

　　A 白果树湾——我的干妈

　　大悟山热情地迎候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出现在白果树湾村头，村里立刻象过年过节一样热闹起来。没有喜庆的炮竹，可男女老少心头早乐得炸开了花儿。一种亲人久别重逢的亲切气氛包围了客人。连村犬也仿佛认识老根据地当年的主人，不吠一声，只在人群间追逐嬉戏，与小孩子们共凑热闹。

　　村民们都不敢认：任政委回来了!是当年新四军第5师任质斌政委回来了吗?

　　任政委倒是记得清楚，白果树湾，除了人变老了以外，似乎什么也没有变。当年司令部在哪儿，政治部和边区党委机关在哪儿，李先念师长住哪间屋，陈少敏同志住哪间屋，噢，他全记得!毕竟是40年的岁月过去了，过去的梦，今天的梦，梦的现实就是白果树湾呵!白果树湾怎么样了?大悟山人怎么样了?多少年来他一直叨念着打听着。如今的一切不是都摆在眼前么?好多人都认不出来了，可不，自己不是也老了么!

　　一位驼背如犁弯的老农抓住他的手：“任政委，你回来了!李师长回来了啵?”他认出来了，这是李先念主席当年的房东。“他怎么不回大悟山来看看呢?毛主席重上井冈山，周总理朱总司令还几次回延安呐!他在京城做了主席，未必就忘了白果树湾的种田佬?你说，他是怕我找他的麻烦啵?59年饿肚子，我们几家饿倒了灶，我也没找过他呢。现如今吃的不愁了，他不回来，白果树湾人好牵念他呐!”

　　李主席怎么会忘记白果树湾呢?1939年，李先念率领一支60余人的干部队伍从延安南下华中，1940年1月挺进大悟山，纵横驰骋，开辟了大悟山抗日根据地。随后，鄂豫边区党委，边区行政公署以及新四军5师司政机关相继由南白兆山和京山八字门迁入大悟山。当时边区党委驻在杨家冲，边区行署驻南冲，先念同志的司令部就驻在白果树湾，从此，大悟山成为整个华中根据地抗日战争的指挥中心。李先念和郑位三、陈少敏等同志一起领导了抗日民主根据地的建设和斗争，使革命形势顺利发展，抗日武装不断扩大，在老根据地人民的密切配合下，粉碎了日寇对大悟山的30多次“扫荡”和“清乡”，击退了伪顽武装无数次挑衅进攻，拔除日军据点数百处，使华中抗日武装力量发展到20多万人，新5师主力6万多人，还建立了20多个县的抗日民主政权，终于取得了华中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岁月如水，往事如山，李先念同志走遍全国，走遍全世界，如今虽然做了国家的最高领导人，可他怎么忘记得了故地!怎么忘记得了父老乡亲!在北京中南海，他的目光注视着全国各地，不断寄给老根据地人民深情的思念，每年他都要委托新五师的老同志回来看望乡亲们。1982年，大悟山区的农家姑娘乐翠芳进京参加全国自学成才经验交流会，李主席特地接见了她，把大悟人的生活现状包括婚丧嫁娶都问了个仔仔细细，并且一再嘱咐她回家问候每一位乡亲。乐翠芳回来一说，白果树湾人都激动得哭了呵!

　　任政委此刻见到白果树湾人，没说三句话，眼眶就先湿润了，激动的泪水早已浸透了一颗苍老的心。“几回回梦里回故乡……”不知怎么，他心头突然生起这样一句沉重深情的歌声，他终于禁不住热泪盈眶了!那位老房东还在说：“李主席忙咧，他在为我们种田佬操着大心呢!我晓得，国家治好了，白果树湾的日子自然好过了。你们给他带个信，叫他莫老想着这旯旮，国家的大事要紧呐!可别累坏了身子，大悟山的毛尖茶，我还给他留着两壶!”多么忠厚多么善良多么豁达的大悟山人呵!当年，他们捐儿献女倾心帮助李师长打鬼子，如今又如此关心体贴李主席领导国家建设。这是不是那种民族文化意识中的“民族感情”?多么深沉多么伟大的“民族感情”!

　　任质斌急步向村中走去，他的身子有些颤颤巍巍的，心更是跑在脚步的前头。他叩开了一家低矮的房门，满含热泪，叫了一声：“干妈!”

　　随行的地县同志怎么也不相信，已经做了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的任质斌同志，在这样一个山湾里会有一位干妈!然而，这是真的，他还专门从北京给干妈带来了礼物。

　　老人还活着，就是躲着不敢见他。他从一顶烟熏火燎的黑蛟账里扶出了干妈：“妈，您老人家不认得我了?我是质斌，是您的干儿呀?”老人耳聋眼花，过去的事情好象全忘了：“你……你是哪个?”他把自己的手伸给老人，一种赤子心底燃烧的忠诚传递给老人：“我是任质斌呀!”“质斌?伢呐!你做了大官，还记得我?我都老得不象人了，哪敢见你哟!丢丑撒!”

　　任政委禁不住声音哽咽：“妈，怪儿不孝，按大悟山的规矩，每年正月初一，我都该来给您拜年磕头，给您送糍粑礼肉，好多年我没来了，欠您老人家的情呵!妈，我该给你磕一个响头啦!”

　　“哎哟，用不得!用不得!”干妈急忙扶起鬓发斑白的干儿，92岁的老人还认得他，认得当年当师政委的干儿子!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没有让激动的泪水染湿这个孝顺儿子的鬓发。她的心里乐开了花儿，白果树湾的干儿子终于回来了么!

　　老政委从干妈雪白的头发上照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是1942年冬，在反击日寇六路“扫荡”大悟山的残酷战斗中，他负了重伤，不久又染上了重症伤寒，妻子胡志学在老房东家中难产，当时根据地遭到敌伪严密封锁，部队医疗条件极差，医药和营养品都得不到及时补充，他瘦得皮包骨头，爱妻也处在生命垂危的严重时刻。房东老妈妈日夜守护着他俩，先是用山湾的土办法给妻子接生，然后将家里的小鸡小狗连一只小猫都杀给妻子吃了，硬是救了他一家3口人的命。房东家里实在什么也没有了，老人的丈夫早年参加红四方面军离家远走了，两个儿子都牺牲在抗日前线。老妈妈刚刚掩埋了儿子的尸体，只剩下她满腔的悲痛和一副单薄的身架了。她看着奄奄一息的师政委，急得直掉眼泪。那天，她从自己早已干瘪的奶头里挤出一碗带血的奶水，端到他的嘴边：“伢呐，或许这碗奶水能救你的命!快喝，前方还等着你回去领头打鬼子呢!”他半跪着接过老人手中的破碗，眼泪一滴一滴落入碗中：“干妈——!”就是在那个时刻，他和妻子同时叫出了第一声“干妈”。

　　任政委在干妈面前垂首站立着，久久地，一动不动，站在他身旁的广东省军区副司令员林滔将军也在默默流泪。也是在当年反“扫荡”最困难的日子里，当时任新五师敌工部部长的林滔将军不幸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李先念师长和陈大姐都着急得不行，当时只有河南信阳才有一家医院能够接受治疗。是大悟山下8个青年后生自告奋勇，冒着生命危险抬着他跑步疾行380里，越过敌人12道封锁线，才使他住院得救。可那八位农民青年在返回途中，有3人遭到日寇枪杀，其余5人也没有给他留下自己的姓名。将军这次回来找遍了大悟山，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农民兄弟。大悟山的干妈，大悟山的好兄弟呵!您用带血的奶水喂养了一位位革命者，您用您种田打柴锄土刨食的生命，换回了叱咤风云的将军的生命，在革命者终于掌权的今天，我们该回报老根据地人民什么呢?老根据地人民又在盼望什么呢?

　　“你回来了啦，还是回来啦!我一个老婆子活这大岁数，早活过头了!好伢呐，你回来看看我这个干妈，我死了才闭眼呵!”

　　——如今，干妈之愿足矣!她死可瞑目了。她的干儿子在北京的商店给她买来了一卷高档布料和其他一些贵重物品，千里迢迢而来，他要亲自将这些东西送到干妈手上。他还要按照新四军老战士的礼节，规规矩矩地给干妈敬一个军礼。

　　可临走时，任质斌政委没有当面与干妈辞行，也没敢当面把那份礼物交到干妈手上。与老人所盼望的相比，这份礼物是太微薄了!

　　他和将军们步行着，默默走出了白果树湾。

　　B 您好，宣化店!

　　是谁所写那著名的诗句——“将军白发征夫泪”?古今男儿，有多少人能够理解白发将军的一把热泪呢?

　　叶健民将军回到了宣化店。他是在纪念碑落成典礼前半月就和夫人徐静一起回来的。这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回到了鄂豫皖老苏区亲切的怀抱，他给自己安排了足够的时间来寻访当年的旧迹。人常说，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少小离家，老大而还;乡音未改，鬓毛已衰。情切切，车迟迟。聚于还乡一路的，是蕴积于心几十年的感慨呵!

　　将军走进了宣化店镇中心的“醉仙楼”酒馆。“醉而醉醒而醉醉醉醒醒醒醒醉醉，仙而佛佛而仙仙仙佛佛佛佛仙仙”。这是当年贴在酒馆门口的一副奇怪的对联。再不见当年的遗墨，也闻不到满屋飘香的酒气。可是将军百感交集，真想举樽对月，痛饮高歌，尽管他滴酒不沾，当年那热烈而又温暖的气息早已胀满了心房。那是1926年秋天，教书先生郑新民从河南信阳回到家乡，秘密串联穷苦工农，办起“醉仙楼”作为革命的联络站，先后组织“红枪会”和“黄学”等进步武装，奇袭官衙和税局，镇压反动地主，发动了震动豫鄂两省的枣林岗农民起义。泥巴腿子庄稼人暴动造反，自己起来组织政府，自己当家作主，使豫鄂边区封建政治和封建经济的古老根基发生了彻底的动摇。从此，宣化店地区树起了革命的红旗……

　　血染的红旗呵!就在那面旗帜下，将军从一个12岁的儿童团团长开始，走上了漫长的人生旅途。带领儿童团员给县苏维埃站岗放哨，贴标语、查路条，参加斗争地主李春阶的活动，直到瞒着父母，拉上哥哥一起跑进了徐向前领导的红军队伍。曲曲折折，风风雨雨，他个人的道路象征了宣化店人的革命之路。正是那些闹暴动求翻身的农民起义队伍和徐海东领导的罗陂孝农民自卫军，经历了腥风血雨的考验，后来成为鄂豫皖红军的最初来源之一。他自己从红小鬼到侦察英雄;从营长到团参谋长到师长到军长到军区副司令员，亲身经历了红四方面军主力向四川转移以后，鄂豫红军和游击队在根据地内的艰苦斗争，跟随徐海东将军领导的红25军参加了长征，在陕北举行了中国革命的奠基礼，迎接了毛主席和彭德怀同志领导的中央红军先头部队。尔后东渡西征，打遍全中国，把鄂豫皖苏区的革命火种播撒到中国广大的土地上……多么自豪多么壮丽的人生之歌!

　　近乡情更切，不敢问来人。叶健民将军是最有此种感受的。徐静注意到他已经过分激动了，暗暗为他那不太健康的心脏担心，悄悄为他准备好了硝酸甘油。远远望见“宣化店革命烈士纪念碑”，将军的心潮更加起伏动荡，耿耿难平。徐静说：“老叶，宣化可真是一朵鲜花呵!”将军无声地点点头，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宣化是一颗灿烂的明珠，是一朵瑰丽的鲜花，谁说不是呢?故乡之花常开在将军心头。他缓步走向高高耸立的纪念碑，弯腰捧起一抔黄土，抬头看见王震将军亲笔题写的碑名和徐向前元帅的亲笔题词，只叫了一声：“我的亲娘呵!”热泪便奔涌而出，徐静同志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想劝劝将军，自己的眼泪却也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故乡!故乡!这就是故乡的土地呵!故土如摇篮，如母亲的襁褓，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优秀儿女，向国家和民族贡献了自己的全部精华，后来又收留了千千万万烈士的英魂。泥土下面有一双双微笑的眼睛，亲切地注视着当年的红小鬼向故乡一步步走来。郑新民、郑作吾、张驼二爷，这些豫皖苏区农民运动的著名领导人，都早已魂归故土了。自从有了中国共产党在宣化店的第一个党支部，办农会，闹暴动，组织苏维埃，坚持三年游击战争，支援配合中原部队胜利突围，宣化人民的革命斗争就一直没有间断过。多少好儿女好后代血染山河，斗争史上留下了光辉的篇章。国民党反动派对鄂豫皖苏区进行了五次大规模的残酷围剿，实行“三光”政策，在宣化店周围制造了纵横几百里的无人区。房屋被烧，财物被抢，青壮年被抓被杀，妇女被贩卖到外地，仅郑新民老家郑家河棚一个村庄，被卖青年妇女就达一156人，一个500多户人家的大村庄解放后只剩下几十户老弱病残……多么惨痛多么巨大的牺牲!多么顽强多么伟大的英雄宣化呵!

　　将军早已是老泪纵横了。故乡曾经是痛苦的，故乡却是永远值得骄傲的。不是家乡因将军而骄傲，而是将军引家乡为自豪。他虽然是一个大军区的副司令员，却也永远是这片土地上的忠实的儿子，是小小宣化店盘泥巴的庄稼人的儿子!小小宣化店，为全国人民解放军北海舰队政委李长如将军，人民解放军装甲兵部队司令员程世才将军，解放军后勤部第一副部长张祥将军，武汉军区副司令员韩东山将军，还有郑本杰、邓绍东、赵文俊、缪春山以及席舒民、席汉满兄弟俩将军，家乡呼唤着在国为将的儿女，如同呼唤着砍柴种地的儿女。

　　徐静跟随将军徒步走进了东大山。在一个名叫弯塘埂的小湾，她看见将军又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一位老人枯瘦的双手。可老人不认得他，不断地摇头叹息。“兄弟，你就是郑作吾的儿子!我没认错!”将军一巴掌拍在老人的肩头。老人摇摇头：“不，不，我的老子叫郑老七，不叫郑作吾!”他挣开将军的手，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了。将军觉得真是奇怪，他明明叫郑本杰，明明是宣化店农民运动领袖郑作吾的儿子，当着一位回乡的革命者，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革命，难道又是“革命的误会”?徐静上前扶起了老人，老人畏缩着：“我……我是一个富农，一个坏分子呀!”将军顿时一怔，富农?!老人终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告诉将军和将军夫人，当年他的父亲郑作吾与郑新民一武一文，领头闹起了农民暴动，后来又成为徐向前军长属下一名英雄的红军团长，他还将13岁的大儿子带到红军队伍里当了小通讯员，当时儿子还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儿，红四方面军的同志都叫他“作吾种”。后来在苏区反围剿作战中率兵杀敌，父子双双牺牲于河南前线，不久，身为鄂豫皖特区总工会秘书长的郑新民因为抵制张国焘的极错路线，也被“肃反”杀害。很快，国民党匪军铺天盖地而来，对老苏区进行“划区清剿”，放火烧毁了烈士的房屋，将郑作吾怀着身孕的妻子拖到外地贩卖，还企图断绝革命者的根苗，逮捕杀害了郑家几十名老少。当时只有8岁的郑本杰星夜逃出家门，在河南流浪要饭十几年，直到新四军重新开辟了东大山抗日游击根据地才回到老家重新搭起两间茅房，孤身一人种上了荒废多年无人耕种的几十亩薄田，郑家人被杀光了，田产倒是宽裕了。土改时期，郑本杰也因此被划定为“富农”。解放后几十年一直被当作“坏分子”挨整受斗，甚至被绑到区县关押，斗来斗去简直被斗傻了。一个著名革命烈士的遗孤，竟成了被管制被批斗的专政对象!“放屁!”将军忍不住怒火中烧，脱口骂出一句。在东大山，在当年打游击养过伤的老地方，他找到了自己当年的女房东，可房东也因为自己公公当过赤卫军队长和红军地下交通站站长被“肃反”杀害，她自己成了“历史反革命”，至今连地主富农的“帽子”都摘了，她家这顶“帽子”却一直摘不掉。将军问她平反了没有?她却反问将军：“平么事反?哪个给你平反?”

　　将军再没有一滴眼泪，想哭也哭不出来，泪水被不可遏止的怒火烧干了。半个多世纪以来，老苏区人民为革命所作的牺牲何止是千千万万的肉体生命、千百年积累的物质财产!无形无迹无休止的精神牺牲，用什么来计算呢?

　　徐静同志劝慰老人道：“老人家，你莫怄气!党的政策好了，你的问题一定要解决的!”将军发誓，这回不解决这些冤案就决不离开老家，这些老人还能活得几天?还能让人家把精神创痛带到棺材里去么!

　　郑本杰倒是很宽厚，他带着笑意说：“呵，不怄气不怄气!我怄什么气呢?如今我4个儿子都大了，又是一大家子人了!虽说老三被拖去批斗被人踢坏了下身，其余几个儿子都能生育，我孙子都有了呢!”

　　宣化店作为中原要塞，北连中州大地，南通江汉平原，自古就是争霸天下的圣战之地。1946年6月，中共中原局机关和中原军区司令部移驻宣化店，六万解放军被国民党30万大军重重包围，国共内战一触即发，董必武代表中共中央前来慰问中原军民，周恩来副主席亲临宣化店视察并与美蒋代表谈判，与李先念司令员郑位三政委策划研究关系国共两党命运的“中原突围”……曾记得，周恩来副主席当年回到重庆时，对新闻界人士说：宣化店人民是大别山的中流砥柱!宣化店人民是好样的中国人!而美国代表一到宣化店，就对蒋氏天下的信心失去了一半。原因是他们一行60多人车进河口镇，洪水漫桥，国民党军人气势汹汹，用枪逼着老百姓前来抬车过河，老百姓跑得无影无踪。我们的周副主席赤脚涉水过河，一位新四军战士一声招呼，老百姓蜂拥而至，七手八脚抬着汽车过了河，民心的向背如此分明，天下之得失岂能赖于飞机大炮!高鼻梁蓝眼睛的美国人也不得不对宣化人竖起大拇指，连声称赞：“OK!OK!”

　　宣化店!鲜花店!这就是将军鲜花一样美丽迷人的故乡吗?

　　C 大悟有个禹王城

　　黄立清将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空军副政委、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委员。大悟禹王人可以笑吟吟地对来自全国各地的访问者说：你们晓得啵?黄立清是我们的老乡!海军司令员刘华清、原南京军区司令员聂凤智也是我们的老乡!

　　禹王——禹王城，据考证禹王城是殷商文化遗址。黄立清将军的诞生之地，他对这块土地是毫不陌生的。解放后他曾经多次回乡探亲，就在鄂豫边区纪念碑落成典礼前的1983年秋，将军还专程从北京回来看望乡亲们。听说他的一位老乡50年没回禹王，不用任何人引路，凭着记忆径直走到了自己老家门口，那位老乡说，我还找得到旧路，老家没变什么样儿，一点没有变!是老将军记忆力确实超凡，还是家乡的确没有变化?黄立清将军对家乡作出怎样的评价呢?

　　将军参加革命时才不过是一个14岁的小细伢，如今回来儿子辈、孙子辈、曾孙辈都一大群，满湾都是喊他“老爹”、“老太”的青年后生。他自认为离家多年，对家乡的现实是无权作出评判的。但是对于禹王的历史，他却有足够的发言权。

　　1626年，从董必武主持的武汉中学回来一批知识分子，秘密串联工农革命，那时禹王地区的穷苦人中已经有了秘密的共产党员和党的组织活动。

　　1927年，汪精卫在武汉发动“7·15”反革命政变的第四天，禹王工农群众4000余人上街游行，公开反对和声讨蒋汪的叛变行为，《救国日报》载此消息，震撼了武汉三镇。

　　1927年秋，禹王近万名农民手举大刀长矛参加了震惊全国的黄麻农民起义，一举攻克黄安县城，砸乱了伪县政府的牌子。

　　1928年至1929年，禹王普遍建立了农民协会，有力地配合并参加了党领导的“汪洋店年关暴动”、“夏店区年关暴动”和“枣林岗农民起义”，在鄂豫皖苏区的创建史上作出了重大贡献。

　　1930年3月，禹王建立苏维埃政权。是鄂豫皖苏区红军最早的根据地之一，后来成为全苏区闻名的模范区。

　　1932年2月，禹王爆发了鄂豫皖苏区历史上的重大历史事件——“仙居区”事件，群众自发反对张国焘的极左错误路线。全区先后有1200多人参加红军，被张国焘以莫须有罪名杀害的革命群众达480多人，被逮捕600多人……

　　将军正是在这种如火如荼的农民运动中逐步觉醒并迅速成长起来的。家乡的土地上铭刻着自己人生之旅的轨迹。自从带领一群童子团孩子参加正规红军，他跟随徐向前等红军首长在平汉铁路东侧坚持战斗，在大悟境内先后打响了阳平口战斗，四姑墩战斗，1931年春参加著名的双桥镇战斗，继中央苏区红军活捉张辉瓒之后，活捉了蒋介石心腹、国民党34师师长岳维峻，歼敌5000余人，这是鄂豫皖苏区反“围剿”战役的首次大捷，对整个边区的武装斗争和根据地建设有着深远影响。后来，他又亲身参加了鄂豫皖三省边区的“黄安战役”、“苏家埠战役”等根据地全盛时期的四大战役，他很清楚地知道，红四方面军是怎样在家乡这块土地上发展起来的。当他在山湾老槐树下的石墩上落坐，湾里的年轻后生向他夸夸其谈，说起了在花园、阳平、河口、四姑等小镇上搞副业跑生意时，他一拍大腿：嘿嘿!娘卖皮的，你们当我不晓得，瞎吹个么B!当年你的老爹就在这些地方扛枪打反动派呢!

　　在北京，在广州，在上海，多少老同志多少回提到禹王老苏区，多少将军、作家、历史学教授曾经来这里寻求关于历史关于真理的答案，还有多少人笑着猜测，禹王曾是战国时候一个诸侯小国的都城!他并不反对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主观臆想，因为禹王人包括从禹王土地上走出去的几十位将军包括自己包括下一代新星钱运录们，都明显地溶进了大别山地方历史文化意识深层领域的某种特质，形成了一种特殊的“禹王性格”——“革命者性格”。不管是反对封建地主阶级的，反对蒋介石汪精卫的，还是反对张国焘的，其血脉里跃动着一种生生不息的“造反精神”，那就是烙印那就是禹王呵!

　　将军离开江家田老屋了，一步一顿、一步一回首，再望一望湾前那道数十年没能架起一座便桥的河流，望一望那段连结着北京连结着全国的黄土小路，并不需要卷起裤腿赤脚过河才能理解家乡的现实呵!可以用现实对照历史，也可用历史观照现实。历史!历史!当年这片土地上惊心动魄的历史，可曾在现实的土地上留下片鳞只爪?下次回来，还要站在刺骨的河水中苦苦思索?

　　啊，我的禹王!

　　D 万言千语上心头

　　伍修权将军是多次去过“那里”的。他不是“那里”人，也没有在“那里”战斗过，但却被“那里”吸引去了。1983年10月，在参加武汉大学70周年校庆活动时，他还特地把一批教授和大学生带到“那里”参观访问，几乎是每一次每一次，他仿佛是回到童年，回到了莫斯科的大街上，也仿佛是回到了井冈山时期的艰难岁月，每每他都能将年轻时代的激情和痛苦恢复到自己心头。回到北京，他总要高兴地奔走相告：“我又到那里去了!我又到那里去了!”老同志们知道，“那里”就是大别山区邻近京汉铁路线的一个小小的县——大悟。

　　大悟在中国版图上是太渺小了，只是处在东径114°03′——114°35′，北纬31°18′——31°50′的一块面积为1986平方公里的土地，地质上属于新华夏构造体系和淮阳山字形构造体系，封建时代这里是鄂豫两省四县的边区，政治经济文化极为落后。在解放前的中国地图册和史书上甚至根本找不到“大悟”这样一个县名，共产党在这里的组织先后有罗山县委、陂孝北县委、河口县委、礼山县委、礼南县委、安礼县委、罗礼应县委……1933年蒋介石对鄂豫皖苏区进行“四次”围剿，为了实施残酷清剿反动统治，在鄂豫两省四县管辖的边缘地区划分出来，设置礼山县。195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为了表彰纪念中国工农红军和李先念领导新四军第5师在大悟山区长期坚持革命斗争的英雄业绩，将礼山县改名为“大悟县”。大悟县是革命“革”出来的，“大悟”是红色革命的命名。因此，懂得中国现代革命史的人，是会非常热爱深深理解这个地区的。

　　大悟县革命圣地，所以不少人以为最她美丽。美洲的华侨代表团，日本的历史学者，以及香港、意大利、西德的工商界人士纷纷前来大悟考察访问，香港有位朱会川先生特地将“大悟山”作为自己企业名牌产品的商标，另一位旅游业大王曾经组织大陆30多名记者组成的旅游访问团来大悟采访，想以巨额投资在大悟开辟“革命旅游”专业，一批流落海外的原国民党将军，通过各种途径辗转给家乡写信，希望家乡的县志和族谱能够承认他们是大悟人，好在他们百年之后，将自己的梦魂之舟最后停泊在故乡大悟。这些曾几何时被称为“资产阶级魔王”的人怎么理解大悟?他们何以对大悟寄予赤子般的深情?有人说，哼!这些家伙还真会钻共产党的空子呢!这样说太委屈我们那些爱祖国爱家乡的海外侨胞了!“大悟”在外国人面前，同样是他们的骄傲!

　　伍修权将军是外交家，是红军中著名的“博士”，也是一位历史学者。我们是不难理解他对于这片土地的感情的，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军，他很容易与战争圣地产生特殊感情，作为学者，他更善于将睿智的目光投射到中国大地上的神秘之角。他说，谁如果想写中国现代史这部大书，就少不了大悟作为活生生的参考资料。

　　他也经常做一些关于大悟的梦，他经常梦见一些生龙活虎般的大悟人，他那些亲密无间的革命战友——

　　徐海东大将与他谈心，回顾苏区革命斗争的艰难历程，畅谈党的事业的前途，也大骂林彪“四人帮”乱党乱国的丑行……

　　杨松同志向他微笑，杨松是他莫斯科中山大学的老同学，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秘书长兼延安《解放日报》总编辑，是东北抗日民族解放运动的杰出领导人，又是党内优秀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和宣传家，1942年11月在延安不幸早逝，毛泽东主席亲笔为他撰书了挽联，痛惜他的病逝是中国人民精神文明事业的重大损失。

　　陈海松向他致以亲切的问候，这位红四方面军著名的“小政委”栩栩如生，总叫人不能相信他23岁时就血洒祁连山，离他而去。19岁担任红军师政委，20岁时任红九军政委，毛主席为他的天才感到吃惊，朱德总司令直到全国解放后许多年还为他的早死感到悲痛，称他是“红四方面军最年轻最有为的军级指挥员”，还有李先念同志红军时期的亲密战友熊厚发烈士，20岁担任红30军副军长，23岁血染河西走廊，1937年3月因掩护红军主力从祁连山突围壮烈牺牲。

　　……还有谁呢?还有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中野战军第十纵队司令员谢祥军，还有解放后出任我国驻蒙古共和国大使的谢甫生同志，还有大悟67000名革命烈士，包括县团级以上领导人500多人，还有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被极左路线错杀的2500多个冤魂，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一踏上这块土地便不屈不挠地纠缠于他的梦乡，搅扰得他不得安宁。他精神上似乎永远不得安宁，他只能在醒来时含泪痛呼——烈士英魂兮，归来!

　　将军还能说什么呢?他把自己与这块土地联系起来，送上自己的《我的历程》，以告慰于这块英雄土地下的英雄与冤魂，正如董必武、周恩来、刘少奇、徐向前、李先念、王震、郑位三、郭述申、陈少敏、高敬亭等等老前辈一样，人生的每一个辉煌时期都与这块土地有着血肉般的感情联系。在东北、在华南、在西北华北，在全中国有多少老同志的儿女享有同一个响亮的名字——“齐大悟”、“刘大悟”、“林大悟”、“王大悟”……无以数计。没有谁比他更能理解这些名字的含义。在现代史上的各个革命历史时期，大悟先后有15万人参加革命斗争，而全国解放时不过是一个有着23万人口的区区小县，1955军中国人民解放军评定军衔时就有108战功赫赫的将军。好一个108将!好一个水泊梁山!

　　还有什么可以安慰人心的呢?英雄纪念碑已经高高树立起来了，这可是千秋万代的骄傲呀!

　　下篇 现实沉思录

　　李先念主席说：大悟人民好!大悟人民真好呵!

　　A 红土地，绿土地，黄土地!

　　自从1980年湖北农村推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大悟走乡串村叫卖的窑货担子越来越重，窑匠们也显得格外忙碌，分了责任田的农民要的是大缸大瓮装粮食!碰到窑货担子，只要货贩说：“这是‘臭豆腐’窑上烧制的泥货!”马上就会一抢而空。

　　今天，参加纪念碑落成典礼的将军们有幸一睹大悟山下窑业的兴旺发达，碰上进城的窑货贩子，赏玩赏玩这些做工粗糙的坛坛罐罐，大家一下子理解了徐海东作为窑工将军泥土般朴实的感情和性格，也能陡然获得某些历史的启示。将军们知道，“臭豆腐”是家乡人对徐海东的亲切称呼，当年徐大将军就是大悟山下的一位俏皮窑匠。睹物思人，将军们不禁深切地怀念起这位功勋卓著连同他的绰号也一起闻名于全世界的伟大将军。大悟人民更是永远真挚地怀念自己的这位好乡亲。

　　1958年10月，也正是窑匠们的生意大发其财的时候，徐海东将军回到了大悟老家。自从1934年11月，率领工农红军第25军长征离开家乡以后，整整24年没有回来了。徐家窑一个83人的大家族先后有66人在战争中牺牲，老母亲也早已在苦苦思念游子的饥渴中死去，将军拖着病弱之躯回来干什么呢?他一踏上故乡的土地，就有一阵“旋风”接待了他——

　　他走到田畈，田里长着野草。

　　他走向山坡，山坡上人们正在改天换地，大片大片的绿色森林大片大片地倒下。

　　他走进所谓“共产主义食堂”，看见几只野狗爬到灶上吃着饭食。

　　他走进徐家窑老家，乡亲们倒白开水找不到一个碗，他只好捧起了童年的半截破瓦罐。

　　他看见了红旗如海人流如潮，他听见了遍山遍岭的侃侃伐木声，听见了“叫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战鼓声，将军好不心疼呵!国民党反动派对老苏区进行大规模的五次“围剿”，几10万日伪军蹂躏故土长达8年之久，经过无数次野火焚烧的森林哪，如今剩下的一点点可怜的绿色也在这种改天换地的战鼓声中消失殆尽。他怎么能不敬佩这些人的雄心和气派呢?这位山地游击战术专家担心的是，万一再发动战争，万一当年的红军再回到大悟山来，将再也找不到一处可以藏身的天然帐蓬!在战争年代，一座山等于一个军，将军麾下的多少个军被消灭了呢?他恨不得伏在光秃秃的山头长歌当哭呵!呜呼，红军新四军的绿色帐篷!呜呼，亲爱的盟军!

　　不错，他回来得对，回来得不是时候又正是时候。他总算明白了那一颗颗高产卫星是怎样飞上天空的，他总算明白了这种“共产主义”的美妙前景。1959年中国农村的情况，10年20年后中国农村的情况他全预见到了。故乡的土地，故乡的人呵，大将军自此将为你忧心如焚。大悟山下徐家窑为革命付出了巨大牺牲，如今革命成功了，可千万不能再让徐家窑的人绝了种呀!

　　他找到了担任区委书记的侄孙徐清明，把他大骂了一通，质问他为什么发疯为什么指挥群众这样胡来，徐清明满腹苦水，刚刚因为没来得及向县委撒一个谎差点被撤职处分，此刻又挨了六爹公的一顿狠骂，他抱头哭喊道：“我的六爹呐，您是从北京毛主席那里过来的，我正要问你上面为什么硬要逼着我们这样干呢!”

　　将军一时糊涂了，他怒火难消：“你、你……你!你千说万说，要是你领导的区里饿死了一个老百姓，我就枪毙了你!”

　　将军走了，带着乡亲们送给他的唯一礼物——两个红薯走了。自此再也没有回来。在回到北京的当晚，他找到彭德怀元帅的住处回报了家乡的情况，第二天给党中央写了一封带着家乡人民血泪呼声的长信。

　　彭德怀元帅死了，徐海东大将死了，说真话的人被整死了。可是九泉之下，徐海东将军恐怕也不会想到20多年后的今天，也就是这186位老战友老同志，回到大悟的时候，家乡的山水风光吧。

　　今天回乡的这些将军们却是睁着眼睛的——灰蒙蒙的山岭，黄扑扑的公路，白晃晃的河流，金灿灿的坡地，这就是晃动在眼前的现实图画呵，美丽!美丽!真美丽!

　　纵横大悟境内的澴水河、滠水河和竹竿河，南达长江，北通淮河，将军们清楚地记得，当年给红军和新四军运输物资的大小船只往来如梭，河水滔滔，一碧如油。如今却是满河黄沙，河水如蛤蟆屙尿，细细长流。全县耕地面积39万亩，竟有37%的面积水土严重流失。全县有大小水库139座，而耕地有效灌溉面积只有51%。将军们还在小镇的竹木市场上看到，茶杯粗的小树就被砍伐上市，山坡上有的地方野草不生，连树蔸也被挖光掏尽。林业生产责任制实行以后，全县的森林资源继国民党和日本人放火烧山和1958年砍林炼钢之后，遭历了第三次大劫难。1983年4月7日，县委集中全县村以上干部在东新公社召开公捕大会，会上逮捕了两名带头破坏森林的村支部书记。这两位支书应该好好感谢县委书记，“放手让群众砍嘛!砍光了也不要紧嘛!森林开放，就是要让群众试试政策放宽的边缘嘛!”那位县委书记不是在干部大会上这样声嘶力竭地吆喝过么。县委书记不就是这样理解党和林业政策的么!试试!开玩笑似的试试!全县森林也要开玩笑似的一下子完蛋，多么高级的艺术玩笑!啷当!——两名村支书到公安局报到去!

　　将军何喜?将军何忧?如今还有许多农民群众到那徐向前元帅亲笔题写“光荣流血”大字的徐海东家属烈士纪念碑前烧香磕头，在常青不老的青松翠柏下，乡亲们念佛一样念叨：“臭豆腐快回来!……臭豆腐快回来……”

　　将军们却在心里说，我们亲爱的容易动感情容易发火骂人的大将，您千万莫回来!

　　B 老乡，干杯!

　　禹王祝家山在旧中国曾是一片孤岛。它处在豫鄂两省交界的深山坳中，除了经常遭到土匪搔扰以外，两省的政府都管不到那里。祝家山人说，解放前他们直属联合国管辖。就是那样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当年却有23人参加红军扛枪闹革命，解放后活着回来的，有3位当了将军。

　　祝永新将军参加完纪念碑落成典礼，一路唱着小时候唱过的《放牛歌》、《打柴歌》回到了山里。

　　山歌的调子是古朴的。路越走越陡，歌越唱越多。在山峰与白云相接的地方，祝家山呵，你还认得我吗?你当年的儿子回来了，你可敞开你的胸怀，再让我吻你甘甜的母乳吗?

　　一回到祝家山，将军的心事就格外多起来了。不见祝家山，想念祝家山，想象中的祝家山是那样美那样富变化是那样快。见了祝家山，却只能摇头叹息，这般光景，不忍看!将军在县里听过县委负责同志在纪念碑落成典礼大会上的汇报，说是这些年全县人民的物质文化生活有了很大提高，1984年农民人平纯收入342元，比1949年增长了5倍，跃居全省先进县23位之列。这就是县委领导人若干年来的辉煌成绩!将军的怒气不打一处来，款鬼话哟!人平纯收入300多元，祝家山就不是这个样子!与大悟相邻的河南新县人平收入才100元出头，大悟的领导人还真是个英雄呢!蒙哄得了地委省委，还蒙哄得了从祝家山出去如今又回到祝家山的祝永新?吹牛不上税，这些人可以把活牛吹死死牛吹活，还真是他妈的算得上专家!

　　看看祝家山的乡亲们过的什么日子，听听“专家”们连天价响的漂亮谎话，连哑巴也不会说话。可怜我的乡亲们，至今还有人住着茅草棚子，用松明子点烟，用石磨碾米，将军的心早让这些石器时代的工具碾碎了呵!一家弟兄5人共有3条裤子，一家6口人只住半间破茅屋，一家床铺上的稻草里长出了草菇……没有到过祝家山的老头子们，你们相信吗?你们能不相信?不光是祝家山，从县城走到各区乡看看现实就清楚，全县尚有34%的农民生产处于刀耕火种状况，生活极其困难，12%的人温饱问题得不到解决，全县35万人饮水不符合卫生要求，结核病等疾病发病率高居湖北全省第2位。因为同姓不准通婚的大村庄婚娶相当困难，近亲结婚的甚多，人口素质严重下降，这些还需要调查验证吗?那么请到乡镇中的那些“万元户”“冒尖户”家中坐坐吧。你不难碰到睡地铺坐石头土坯 “万元户”家庭，这是夸大事实歪曲事实吗?记者同志可为你提供全套实史录相资料。当然，祝永新将军本人也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相信这些是事实，而宁愿相信这是传说，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你要问牛皮是怎么吹大的?那一套叫华罗庚博士也咂舌的“大加一”统计方法是怎么发明的?丰店区丁桥村老支书何里成会告诉你，他们村是黑沟水库淹没区，人平只有二分半耕地，1984年人平纯收入满打满算78元，统计报表到了乡里，加上100元!

　　到了区里，再加100!到了县里，已是278元，因为远未达到全县平均水平，还要担心挨批评。县委书记会瞪着眼问你：草木灰不值钱?牛粪不值钱?稻草蔬菜谷壳子母猪肚子里的小奶猪都不算收入?冒富嘛!思想太不解放嘛!

　　1958年的“共产风”和“高产卫星”给中国农民带来了什么，无情的事实已经作出了回答。1984年大悟的“冒富风”又将给老实的山民带来什么?梦想致富，那位县委书记的天才想象力令将军佩服至极，可将军却不能不为乡亲们今后的生活前途而忧虑，甚至不得不提醒一下：人们呵，要警惕!

　　记得那年农业学大寨，大悟组织了500余人的参观团到昔阳参观学习，经过石家庄时，祝永新将军用自己的工资请了这500余人的客。他举起酒杯与家乡的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大队书记挨个儿碰杯：“你们都是我家乡的父母官哟!我这个老乡可得罪不起呀!执行毛主席党中央的指示，我赞成!多为老百姓实心实意做点好事，我给你们敬酒!我求求你们，以后再莫把老百姓搞苦了!”

　　“现在，我们是不是该为将军干一杯呢?——干杯，将军!干杯，大悟老乡们!”

　　C 胡子也是一种悲剧

　　鄂豫边区革命烈士纪念碑落成典礼搞得热热闹闹，大悟人民倾城动员，热情欢迎来自全国各地的各位首长各位来宾。无奈地小市窄，所有局属公司招待室包括县政府办公大楼都住上了级别颇高的首长，中共湖北省委的主要领导同志关广富、王全国、钱运录等都起来主持典礼的筹备工作。县委和省委的同志连连道歉，接待不周，请各位老首长多多原谅!单是典礼仪式上主席台的座次安排，就使会务组颇费了一番脑筋。其实，满头白发的将军们哪里又在乎主席台上的一席之位呢?战争年代在这块土地上出生入死，枪林弹雨中，谁死谁活，有谁想过先后左右么!烈士纪念碑矗立在主席台的正后方，大家毕竟是为纪念烈士和看望父老乡亲们回来的。

　　伍瑞卿将军望着主席台上的人们迟迟迈不动脚步，好久好久了，留给他们的那个座位还一直空着，秘书问他，他轻声说：“那个座位应该留给李大典先生!”

　　李大典何许人也?禹王城街上一位卖豆腐的老人，人称“李老疯子”。他留着一把白胡子，银髯飘飘，神采奕奕，颇有点仙风道骨。好多年了，他从不跟任何人谈自己的历史。“文革”期间，外地经常有专案组来找他，盘问起许多老干部历史，他总是那句话：“他是好人!”“造反派”们批斗他审问他：

　　“你是什么时候混进革命的?”

　　“混进革命的时候混进革命的。”

　　“你杀过人吗?”

　　“杀过。”

　　“我们把你坚决打倒。”

　　“我们把我坚决打倒!”

　　……他疯了!他犯不着惹造反英雄们生气。他是“豆腐佬”，逢集上街卖豆腐，有空就拄着拐杖到镇南河滩上站上半天，几十年如斯。只有伍瑞卿将军回乡的时候，他才把将军拉进一间小黑屋里说上半天话。

　　伍瑞卿将军亲历过1932年禹王群众反对张国焘运动的所谓“仙居区事件”，也跟着人们高喊过“打倒张国焘!”“反对保卫局乱杀好人!”的口号，后来也亲眼看见了张氏对禹王人民的血腥屠杀，先后有400多个革命者包括区委和乡苏干部都作了共产党人张国焘的刀下冤魂。共产党的人鲜血染红了禹王河水，几十年以后，河湾石堂下还流出殷红的溪水，李大典说，那是血!永远流不完的血!当年他是乡苏维埃主席，区委委员，是残酷镇压下10个区委委员中唯一的一个幸存者，当时他在区委书记的掩护下逃生去了，几年以后从外面回来，他变得痴痴呆呆的。

　　李大典是将军的革命引路人，不错，是他把他从地主的放牛棚里救出来，介绍他入了党，后来又把他送进红军队伍里。是他在国民党匪军的枪口威逼下大声承认：“我李大典是共产党!”是他亲口教导少年伍瑞卿：“不要相信菩萨，穷人就要信党，就象信菩萨一样信党!”后来呢?结果呢?

　　后来他不敢承认自己是共产党员。既然区委书记就被共产党杀死了，你们就一定是反革命——共产党镇压的一定是反革命，这也是一个革命道理么。况且你逃跑了，叛徒、内奸再加彻头彻尾的反革命，你不承认吗?你敢不承认!他没有辫子，却从苏维埃时期就留着一把漂亮的胡子——胡子就是罪证!于是，“革命群众”抓住他的胡子游街批斗，从禹王到熊畈牵到县城，又从县城牵回禹王，一位最最革命的小将干脆操起一把刀子，把他的胡子割掉了。为此，他大病了三个月。

　　老人并不因为自己没有象将军一样当上大官而感到委屈。在家卖豆腐也是一笔好生意。禹王的乡亲中，有许世友将军的入党介绍人，有徐海东当年的老上级，有当过红军师长当过解放军支队司令员，也都在家操犁尾巴。一场创世纪的大革命，要打出天下来，总要死人的。死了的是烈士，可以立碑纪念，活下来做了官的，是他们自己的福气。没有谁说活着的全是英雄，不能做官的就不中用。革命成功了，总得有人做官，有人种田。他唯一感到悲哀的是那把胡子——“仙居区事件”幸存的唯一区委委员四胡子。

　　将军最后又问起李大典信奉什么，他还是说：“信党!”他又告诉将军，政策放宽以后，又有许多禹王人公开信起菩萨来，名曰：信仰自由!仙居顶上的寺庙又将修起来了，陈家冲的100多名群众，躺在公路上阻拦区乡干部上山拆庙的汽车，其中有两人是党员，一人是黄祖华将军的侄儿。同时，听说大悟山主峰也发生过上万名群众围截拆庙干部的事情。伍瑞卿将军相信这不是传说，禹王这个只有38000人的老苏区，实际人平纯收入112元，而每年烧给菩萨鬼神的黄纸就是30多万元人民币，也就是说，平均每人要将自己用血汗挣来的收入的7%贡献给那些泥胎草包。

　　将军怎么也不理解，既然家乡如此之穷，为什么又舍得将白花花的票子烧掉?既然是人的思想意识落后，为什么当年这个地区的革命闹得最红火?这就是您的故园您的家呵，将军!

　　伍瑞卿将军怎么也忘不了李大典的胡子，他下决心要替他把那把胡子找回来!可惜老人已在将军还乡前20去世了。纪念碑前的空座位就让它空着吧。

　　D 大悟不老

　　从白果树湾返回大悟县城，从大悟县城到宣化店、禹王城的公路上，面包车、吉普车、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开过。

　　大悟现实的画面也一组接一组扑向老革命者眼前，光与色——单调而零乱的光与色给人以强烈的感觉，1000个观众就有1000种感觉，但谁也不可能长住大悟永不离去，因此谁也没有信心把现实解剖得十分透彻。透过车窗玻璃，看到澴河两岸“移山造海”造出的几万亩变成沙滩的“大寨田”，还有那条费时四年耗资百万却只能流淌善良者眼泪的50里“红旗渠”，林少南副省长的战绩，她是不能抹煞那几位“革命者”的成绩的，凡是在这块红色土地上确实进行过革命的人，他们的成绩都是不容抹煞的。她只是为她的战友丈夫已故老省长张体学感到悲哀，那是一位把毕生心血都洒在湖北大地上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苏区人民的老革命者呵!体学安在?老前辈的心血安在?

　　先烈流血打天下，我辈奋发建山河。

　　这是在大悟随处可见的一副大标语，这是老苏区新时代的口号。体学同志在地下睡得安稳吗?听见这种革命口号能够微笑吗?老省长为父老乡亲付之东流的千千万万苦力感到痛惜吗?大悟人民有流血的传统，如今多流点汗算得了什么呢?从大革命时期到10年内战到8年抗战到3年解放战争，大悟一直是中原战场的中心，是华中党组织活动的中心之一，红色旗帜一直在人民心头飘扬，这样的县份，在全中国也是数不出几个的。

　　——传统!

　　不要说大悟老苏区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也不要说大悟人民没有自力更生的志气和决心，看一看澴河两岸的景色就可以明白一切了。解放30多年来，国家给这个老苏区的经济扶持少说也有一亿元吧，至今每年还要吃省政府的财政补贴230万哩，可大悟还是很穷呵，全县每年财政收入800多万元，不足邻县应山一个广水镇的财政收入，拿不出钱来发展经济科技文化交通事业，县内有前途的企业因得不到补充投资而纷纷倒闭，全县还有11个乡不通客车，15%的乡政府所在地不通电话，农民居住地几乎没有一部电话机……穷得够可以了!作为一位经济专家，她可以从宏观角度分析大悟的经济优势，计算国家投资的经济效益;作为一位曾任湖北省苏区建设办公室主任的副省长，她不能不为革命老苏区的经济建设牵肠挂肚以至忧心如焚!从1927至1949年，这块土地一直被战火烧灼着。被鲜血浸透又被战火烧焦的土地呵，难道不需要我们付出一点感情投资良心投资乃至革命精神的投资?女省长骂玩忽职守欺上瞒下的基层领导干部骂也骂过了，哭宣化店周恩来与美蒋谈判旧址被人作了牛栏和榨油坊哭也哭过了，好了!现在，又要笑着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帮助贫困地区尽快改变面貌的通知》捧送给老苏区了!

　　其实，现实也并不尽是一穷二白，现实中也总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正如写文章总要留一条“光明尾巴”一样。大悟可歌可泣的东西还有许多许多。例如农家姑娘乐翠芳研究微生物学获重大成果，成为全国自学成才先进分子;例如农家子弟董文卜成了全省高考状元;例如叶健民将军大儿子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成为英雄团长，如今是汕头驻军某师师长，演出了一曲两代风流;又例如湖北省委副书记钱运录孝感地委书记邓道坤，如两颗新星从大悟升起……可谓地灵人杰，人杰地灵!

　　林少南和许多老将军都恋恋不舍地离开大悟了，我也该收住笔头了。拙笔如荆，大悟的史诗还是让大悟人自己去写吧。记得国家主席李先念1978年视察湖北时，接见了当时大悟县委的负责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大悟人民好!大悟人民真是好呵!”1985年10月，李主席再次视察湖北，又接见了新上任的大悟县委书记刘大江和县长汤海如，亲切谈话40分钟，最后又重复了上次那句话——大悟人民真是好呵!

　　1986年10月2日

　　张友高，湖北大悟县彭店乡擂鼓冲人，1962年出生。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副编审，曾任深圳特区教育杂志社常务副总编辑，现为深圳市宣传文化基金艺术评审委员会委员。其创作始自故乡大悟，有影视文学剧本《徐海东大将》、《中原突围》、《平型关大捷》、《霹雳彩虹》、《招聘爸爸》等多部，出版长篇小说《霹雳彩虹》、《深圳大道》二部，获全国金鹰奖、飞天奖和“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