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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村口,他早已瞥见自己家的烟囱还在冒青烟,婆娘们的饭还差几把火呢。他站住了,扯下肩头的汗巾拧下了一串汗珠子,揩了把脸,踅身往左----不是进村,而是上了稻场。那里四周都有高大的柳树,枝叶密匝匝的,树下凉荫浓浓的。得去再打两提草纟要儿,免得下午干活不顺手。几身汗算得了么事?多舀瓢凉水喝罢了。他一生最富有的是汗水而不是粮食,而今,眼看着粮食丰收了,到手的东西,丢掉一粒也可惜。俗话说:糟蹋粮食是要挨天雷打的呀!让别人挺凉床去,我可是驴子脱胎,拉重不拉轻的……
当他来到稻场时,不由得为眼前的情景愣住了,张着的嘴巴合不拢,吐出的舌头转不回。真是一个荸荠一个坑,每棵柳树的树荫下都坐着人,有拿草帽当扇子的,有对着茶壶仰起脖子喝水的,有抽烟的……谁也没有回家躺凉床,几乎人人身边都堆着一样的货色:草纟要儿,只是多少不等。
“我说啦!都是些算盘子推过梁的人,怎么会……好算计!以逸待劳。”他一缓过神来,便粗喉大嗓地喳呼起来“要我说呀,太阳爷是个直肠子,它的热劲拐不了弯,你们这些人,肠子绕了九道弯,心里那股热劲,谁也估摸不了。”
“拉欠大叔,要说肠子的弯儿多,谁也多不过你”。一个人一边拿掉伸到嘴边的茶壶,一边回敬他。
“要不怎么这会儿还敢跟太阳爷较量!”一个拿着纸烟靠着树蔸的,眯着眼睛说。
“若是有人拿根耙纤到责任田里来拉你拉欠,我看也未必拉得上来。别人不晓得,还瞒得过我?”拉欠大叔的老伙计三强大叔得意地说。
“这叫做土地神巧迷心窍,拉欠叔苦战三伏。”一个穿海军衫的青年,嬉皮笑脸地赶紧补上说。
“娘的!迷得过你海生!别作财主梦啦,当心再斗财主,老子第一个上台,看你怕不怕。”
“怕么?不怕!只怕那时你拉欠叔才是大财主,我只是个小陪伴的。”
“这龟儿子,真是嘴有一张,手有一双。”拉欠大叔心里服贴,咧着嘴咕哝道,“你打这么多纟要 子用得完?看你这身汗,热坏了身子,媳妇伢是要埋怨的。”
“多打点,下午不碍事。这鬼天气!热得人身上生蛆,刚换上的衣裳又全汗湿了。一天换三趟,还穿不上一会儿干衣裳。”海生站了起来,把小凳让给拉欠大叔后,便脱掉上衣擦起汗来,那隆起的胸脯和结实的臂膀胜过一头牛犊。
“一天换三趟衣裳?媳妇伢不嫌烦?给你洗?”拉欠叔边开着玩笑,边把自己的汗褂摊晾在一堆草纟要 上,那褂子让人一看便知是汗透了无数遍,又烘干了无数遍,脊梁上硬得象只壳子,分明地现出一片盐硝似的污白色痕迹。
“嫌烦事?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她要我换我还嫌事烦呢!”海生漫不经心地说。
“秀珍真是个好贤惠的媳妇伢。里里外外一把快手。”分不清拉欠大叔是在赞叹,还是在开玩笑:“还是你们小字辈强。我那老货才没这么真心呢!不知她那口子学会了死要面子,做汗褂那阵子,我说:‘要汗褂有屁用!咱两条短裤一条汗巾,过了几十个六月,省掉几多事。今年来了哪路神,要给孙猴子身上加一道箍!穿穿脱脱的多费力气。’她说:‘老不死的,瞧你那副穷酸相。人家穿这凉那丝的,你光着个赤膊象个叫化子,我可不背这个骂名儿。’这口昝 倒好!一两天换洗一次,还抱怨一个月用肥皂抵以往一年。让老头子在外面披块‘硬壳’,象个乌龟。话从哪里说起哟,还是你们年轻人炼(恋)了三年两载的,爱得深,疼得真。”周围的人被拉欠大叔那模样那神气逗得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边插嘴一边嬉笑,而拉欠大叔却口里说得快,草纟要儿也扭得快。
又拉了一阵闲话。唠嗑间,拉欠大叔凭着那麻利劲儿,将打好的几根草纟要 儿编成一提,象是一挂螺蛳壳形的艺术品,在烈日下闪着碎银似的光亮儿。
这时,从村里传来了小儿子贱贱响亮尖细的吆喝声:“吃----饭----啰,伯----哩!”
拉欠大叔站起身,把几提草纟要 举到半空中抖了抖,自我欣赏似地端详了一眼,说:“怎么样?先来的跟不得后赶的。事完饭熟,多赶趟儿。”只见他左一挂、右一挂地往肩上一甩,抬脚欲走,又转身来,说:“海生,回家歇会儿,别累坏了身子。”
“秀珍说要把饭端到这儿来吃,吃完后就下田。五爹家的谷子今天也得捆,好帮帮忙。”海生说。
“是啰!五老爹家的,刚才有几个姑娘伢在割,我叫我那小女子娃也去了。下午捆?这鬼天气,热得要命。”
“热还好一点,要是下雨就坏了。”
一听“雨”字,拉欠大叔忽然神不守舍似的,急急忙忙往家里走,忘了汗巾扎在腰上,直拿起手里的衣衫胡乱地擦起来;顶着那燃烧得正起劲的烈日,急匆匆的向家里走去。